裴戎松开阿蟾, 握紧刀柄从人身边走过。
阿蟾淡眉微敛,瞳目转动,追随人的身影,手动了动, 似想要抬起阻拦,但终究没有。
狂风在两人间扬起一片沙幕,阿蟾凝目,陡然觉得这道背影有些陌生。
毕竟, 从前都是裴戎跟在他身后,可怜巴巴,像头刚离开母亲的小崽子。几乎没有什么时候,走在他的前方。
骸骨巨舟泊于沙海中央, 逆着烈日, 落下庞大黑影。
在雪衣霜剑的簇拥中, 陆念慈高高在上,俯视独身行走在阴影里的裴戎, 神情漠然, 仿佛在看一条将死的野狗。
敛去目中冰冷, 向尹剑心示意。
尹剑心颔首回应,一甩拂尘, 雪涛拂尾挽于臂间,踏出一步, 清风遁起, 拖起无尘鞋履, 落下骸骨巨舟。
苦海杀手、慈航剑客全都默契不动,将吹响这场大战的号角,交给不断接近的两人。
尹剑心面迎裴戎,挥开拂尘,雪尾凝聚,现出雪寒剔透的风云怒。
孤身独刀走来的青年,眉飞入鬓,一双狼也似的狭眼半抬,薄唇微压,抿着下唇被流沙剐出的伤痕。不见轻狂飞扬,只有经过千难万阻洗练沉淀下的坚忍。
仿佛又瞧见了那一位的影子,尹剑心心神微恍,但很快收敛,转动剑锋,将刺目光线折在年轻刀客的脸上。
“荒野之上,你临阵突破,确实令我大吃一惊。”
“然而,你继承了你爹的天资,却没有继承他的谦谨。仅险胜我玉枢法身半招,便敢与我决斗。呵,不知天高地厚!”
“你可知,那一次只为试探李红尘的虚实,我对你出手时,尚留有三分余力……”
不知从何时起,听人临阵放完狠话,再还以几句,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江湖规矩。
但裴戎从没有这习惯。
距人五步远时,靴底用力一碾,跨步成弓,右手拔刀,一段怒雪狂涛扬沙而起。
铮然嗡鸣,刀剑交错的光影割开两人面孔,裴戎运力俯身,贴近尹剑心耳廓。
“毋需废言,全依江湖规矩便是。”
尹剑心眯起眼睛,眉目冰冷:“什么规矩?”
裴戎一刀将人荡开,朗声大笑起来,黄沙漫漫,掩不住眸中一抹疏狂。
“活,则扬名立万,死,便埋骨荒冢!”
刀剑、烈酒、明月、美人……江湖的一个个故事里,最多的还是你生我死的血斗。
昨日,你浇他热血洗剑,今日,他以你头颅盛酒。
活这世间的男人,仿佛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牛心左性,道理都在刀光剑影里讲。谁能活到最后不倒,他便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。
这是裴戎与尹剑心第二次交手,激烈、凶险更上一筹。
无极殿尊仿佛传说能呼风唤雨的神人,扬剑而发,便是风起云涌。云海天降,化身雄壮兵马,比荒原一战时,更加波澜壮阔。
裴戎横刀身前,凛然不惧。
他也比当初成长了不少,刀光萧瑟又黯淡,一刀斩去,风云溃散。
单刀独斗的身影,仿若一只孤标苍鹰,被阿蟾照入眼中。
长风过襟,卷衣袖猎猎,苦海的主人负手而立,默然关注局势。
他明白裴戎的心意,想要孤身撑起这场战局,便是要叫慈航不知他的虚实。
作为苦海的图腾,当是无人能败,又完美无瑕的。唯有如此,苦海的恶徒、疯子与狂人们才肯为他前赴后继,不惧生死。
阿蟾有些怔怔,不知怎么的,忽然忆起早年间的一名朋友。
难记起长相与名字,人死得很早,碑也没立,埋在荒山野岭滋养着花草。
只有一场交谈,印象依稀犹存几分。
“连我与沧浪城主一较高下时,使得那套‘流风回雪十三剑’,你都瞧不上眼。天下还有怎样精彩的比斗,能博你青眼?”
红泥火炉没有一丝烟气地烧着,丝绢包裹铜壶,冷酒浸润于沸水里。慈航道君拎得平稳的手,微一顿,难得被人问住。
思忖片刻,长目幽微,玩笑道:“若有人为我挺身,无论胜败如何,也当算得精彩。”
问话的人愣了愣,然后笑滚在地上。
“若天下有连道君都犯难之事,还有谁敢接手?反正我是不敢!为你挺身,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,要么就是活得腻味了。”
慈航道君没有反驳,唇畔含笑,同人互敬一杯酒。
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想法。
他这人,原就这般孤高自负。
但是,你瞧,这里就有一个活腻味的人,在为我拔刀。
阿蟾喉间含着轻叹,眼波微澜后,归于平静。但掩于袖中的手掌缓缓握紧,隐秘地流露着心绪。
谈玄、独孤与一众杀手簇拥在他身后,黑压压如一片江潮,森然肃穆,静待尊主号令。
“灯盏已现,众位。”御众师环顾黑潮,手负身后,淡淡一笑,“且为本座取来灯油。”
黑衣杀手们满目狂热,战意散出,齐齐俯身应喏。
裴戎欲遮掩虚实,就必须在明尊圣火点燃前,阻隔尹剑心及陆念慈向阿蟾出手。
两人交手已过百招,尹剑心到底胜他一筹。
对方稳扎稳打下,他渐落下风。
又一片剑雨洒下,勉力挡下剑招,再无心神应付旁物,被人猛烈一脚蹬至胸腹。眼前一黑,腥甜鲜血咳出,人如投石一般倒飞出去,撞入梅林之间,轰然数声,砸断数株。
尹剑心长剑一荡,风云涌动,身畔被斩得千疮百孔的天兵云渐渐恢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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